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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律和孩子们

文学朴 译

午后下着雨,今年中学毕业的洋一在二楼俯在桌子上写北原白秋风格的和歌。这时忽然听见父亲“喂”的招呼了一声,使他吃了一惊。他仓皇回头,同时没有忘记把诗稿藏到正好在手边的词典下面。幸亏父亲贤造披着夏季大衣只从微暗的楼梯口探出半截身子,没有进屋。

“阿律的情况不大好,你给慎太郎那里发个电报吧。”

“病情那么糟吗?”洋一不禁大声说。

“嗯,她平日挺健康,也不见得就突然会怎么样……不过,还是通知一下慎太郎……”

洋一打断父亲的说话:“户泽先生怎么说呢?”

“据说还是十二指肠溃疡。——他倒是说用不着担心……”贤造似乎竭力想避免遇上洋一的视线,“不过,我已经托人明天把谷村博士请来,户泽也赞成这样做。——喏,你就去通知慎太郎吧。你知道他的住处吧?”

“嗯,知道。爸爸到哪儿去?”

“到银行去一下。——对,浅川的婶婶来了,在楼下呢。”

贤造的身影一消失,洋一顿时觉得外面雨声潇潇。他深切地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了。他立即站起来,扶着黄铜扶手匆匆下楼去。

楼梯底下就是宽敞的店铺,两边的货架上都摆满了装着针织品之类的纸板箱。在店前房檐下,头戴巴拿马帽的贤造背对着店铺,正伸出一只脚去穿摆好了的木屐。

洋一来到店里的时候,接电话的店员正在大声对贤造说:“老爷,车间打来了电话,让我问您今天到那边去不去……”

另外几个店员,有的在保险柜前,有的在神龛下,与其说他们在等着送老板出门,脸上的表情毋宁说是盼着老板早点走。

“今天去不了,告诉他们我明天去。”

刚一挂上电话,贤造就撑开大伞大踏步走上马路,在遍布薄泥的柏油路上投下朦胧的影子,随即消失了。

“神山君不在吗?”

洋一在账房桌边坐下来,抬头望着一个店员的脸。

“他刚才出去给里头办什么事去了。——老良,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神山君吗?I don’t know[1]呀。”那个店员仍蹲在席沿上回答说,接着吹起口哨来。

这时,洋一在放在那儿的电报纸上用钢笔急急写起来。哥哥是去年秋天到某地去念高等学校的——他觉得,比他皮肤黑,也比他胖的哥哥那张脸,如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开始写道“母病危速归”,又立即把这张纸撕掉,改写为“母病速归”。可是原先写的“病危”却像不祥的预兆似的萦回在脑际。

“喂,请你把这份电报发出去。”

洋一把好不容易写成的电报交给一个店员后,嚼着写坏了的纸,穿过店铺后面的厨房,来到即使晴天也微暗的吃饭间。吃饭间里,长火盆上面的柱子上挂着印有某毛线商店的广告的大型日历。——头发剪短了的浅川的婶婶像被人遗忘了似的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挖着耳朵。她听见洋一的脚步声,边挖耳朵边抬起那双烂眼。

“你好。爸爸已经出去了吗?”

“嗯,刚刚出去。——妈妈也真让人犯愁啊。”

“真糟糕,我还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呢。”

隔着长火盆,洋一心神不定地勉勉强强坐下来。一想到身患重病的母亲就躺在纸槅扇后面,他就越发对陪着这样旧脑筋的老人说话感到不耐烦起来。婶婶沉默了半晌,然后翻起眼睛看着他说:“听说阿绢今天要来。”

“姐姐不是还病着吗?”

“说是今天见好啦。只不过又患了感冒。”

浅川的婶婶用略带轻蔑却又显得有些亲切的口吻说。姐弟三人当中,阿绢不是阿律亲生的,婶婶似乎最喜欢她。那也是由于贤造的前妻是婶婶的本家的缘故。——洋一想起曾听什么人讲过这样的话,硬着头皮谈论了一会儿前年嫁到一家绸缎庄的多病的姐姐。

谈话告个段落后,婶婶停下挖耳朵的手,像想起来似的说:“小慎那里怎么办?你爸爸临走时说最好通知他一声。”

“刚才叫人去发了电报。不出今天就能接到吧。”

“可不,又不是京都、大阪……”

婶婶不谙地理,她的回答含含糊糊,毫无把握,不知怎的突然在洋一内心深处勾起某种不安。哥哥会回来吗?——他想到这儿,觉得电报在措辞上要是再夸张一些就好了。母亲想见哥哥。可是哥哥没有回来。接着母亲就死去了。于是姐姐和浅川的婶婶会责备哥哥不孝。——一瞬间,洋一觉得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光景。

“只要今天电报送到了,他明天就会回来。”洋一情不自禁地这么说。这话与其说是对婶婶说的,不如说是用来宽慰自己的。

就在这当儿,店里的神山额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从条纹罗的和服外褂袖子上还有雨渍这一点也可以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

“去过了。想不到等了好久。”神山向浅川的婶婶行了礼,把揣在怀里的一封信取了出来,“说是对病人一点儿也不必担心。详细情况都在信里写着……”

婶婶先戴上了度数很深的眼镜才把信拆开。信封里除了信之外,还有一张折成四折的日本纸[2],上面写着个“一”字。

“神山君,这个太极堂在哪儿呀?”

洋一好奇地朝婶婶正在读的信探过头去。

“第二条街的角上不是有一家西餐馆吗?走进那条小巷,靠左侧就是。”

“那不就是教你清元的师父家附近吗?”

“对,就在那一带。”神山咧嘴笑着,手里摆弄着坠在表链上的玛瑙图章。

“那个地方有算命先生吗?——说是要让病人把枕头朝南睡。”

“你妈的枕头朝哪个方向?”婶婶隔着老花镜望着洋一,带点训斥的口吻说。

“枕头是朝东吧。因为这个位置是南面。”

洋一的心情轻松了一些,脸仍朝着婶婶,伸手去掏袖兜里的纸烟盒。

“你看,上面写着枕头朝东亦可。——神山君,来一支吧。扔过去啦,抱歉。”

“多谢。是E. C. C牌的,我就抽一支吧——还有别的事儿吗?有的话,可别客气……”

神山把金嘴纸烟夹在耳朵上,突然抬起穿着夏季和服外褂的身子,匆匆地要向店铺那面退出。这时,拉门开了,脖子缠着湿布的姐姐阿绢提着水果篮子走进来,她还没有脱斜纹哔叽外衣。

“哦,你来啦。”

“冒着雨来一趟可不容易呢……”

婶婶和神山几乎同时说。阿绢向他俩点头致意,迅速脱掉外衣,疲惫不堪地歪着身子坐下来。这当儿,神山把从她手里接过来的水果篮子放下,焦躁地走出了吃饭间。篮子里装满了光润漂亮的青苹果和香蕉。

“妈妈怎么样?——请原谅,电车可挤啦。”

阿绢仍然侧着身坐着,利索地脱下溅满了泥的白色布袜子。洋一看见那布袜子,恍惚觉得头发梳成圆髻的姐姐身边还飞溅着大街上的雨水。

“还是肚子痛。——发烧发到三十九摄氏度。”

神山刚出去,女用人美津就进来了,婶婶把算命先生的信摊在那儿,忙着同她一起准备茶水。

“哎呀,电话里不是说比昨天好多了吗?当然,电话不是我接的。今天的电话是谁打的,是小洋吗?”

“不,不是我。是神山君吧?”

“是的。”美津边端茶,边细声细气地插嘴说。

“神山?”阿绢蹙起眉头,凑到长火盆旁边来。

“瞧你那副神气……你家里大家身体都好吗?”

“托您的福……婶婶家里都健康吗?”

洋一听着这样的对话,叼着纸烟,呆呆地凝视着挂历。自从中学毕业以来,他虽然记得每天的日子,可是始终忘记是星期几。于是一抹寂寥突然掠过心头。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学考试了,而他几乎没有应试的心情。要是考不上的话……

“美津越发出挑了。”

姐姐这句话突然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洋一的耳际。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抽着金嘴烟。当然,那时美津早已下厨房去了。

“而且她本来就长着一张讨男人喜欢的脸……”

婶婶这才把摊在膝上的信和老花镜收拾起来,露出轻蔑的笑容。

阿绢眼睛里也露出微妙的神色,可是旋即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问道:“婶婶,那是什么?”

“刚才我让神山君去给看了看墨色[3]。——小洋,去看看妈妈吧。刚才她倒是睡得挺好……”

他本来就感到很烦,把金嘴烟头插进火盆的灰里,就像避开婶婶和姐姐的视线似的,迅即从长火盆前站起来。然后假装轻松地拉开纸槅扇,走进了起坐间。

透过房间尽头的玻璃拉门,可以看到狭窄的中院。中院只有一棵粗大的冬青树,紧挨着洗手钵。阿律身穿麻布睡衣,头放冰囊,面向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枕边有一位护士,膝上放着病情日记,由于近视,护士的脸几乎贴到日记本上,握着钢笔写个不停。

护士一看见洋一,就向他行了个柔媚的目礼。洋一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那个护士是异性,他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从褥子的脚那一头绕过去,在看得清母亲的脸的地方坐下来。

阿律闭着眼,生来单薄的脸现在更消瘦了。洋一探过脸去,她就静静地睁开还在发烧的眼睛,像平时一样微微露出笑容。不知怎的,洋一觉得刚才他同婶婶和姐姐在吃饭间里没完没了地闲聊,太对不起妈妈了。

阿律一时没有作声,稍后,吃力地说声:“喏。”

洋一仅仅向她点点头。这当儿,母亲因为高烧而散发出的汗臭味依然使他感到不舒服。阿律只招呼了这么一声,没有接着讲下去。洋一逐渐地感到不安起来。脑际甚至浮现了“这是遗言吗”这么个念头。

“浅川的婶婶还在吧?”母亲好不容易开了口。

“婶婶在,刚才姐姐也来了。”

“给婶婶……”

“找婶婶有事吗?”

“不,给婶婶叫一份梅川的鳝鱼盖浇饭。”

这下子洋一微笑了。

“你告诉美津一声,好吗?——没别的事。”

阿律说罢,想把头挪一挪。这么一来,冰囊滑下来了。洋一不等护士动手,自己给放回原处。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马上想:可不能哭。可是那时已感到鼻梁上满是泪水了。

“小傻瓜。”

母亲小声嘟囔了一句,像疲乏似的又闭上了眼睛。

洋一在护士面前觉得害臊,涨红了脸,沮丧地回到吃饭间。一进去,浅川的婶婶就回过头来仰视他,问道:“妈妈怎么样?”

“她醒着。”

“醒是醒着。”

婶婶和阿绢似乎隔着长火盆面面相觑。姐姐翻着两眼,用簪子搔搔发髻根,然后把手伸到火盆上烘着,问道:“你没讲神山君回来了吗?”

“没有讲。姐姐去讲吧。”

洋一挨着隔扇站着,把松了的腰带系紧。脑子里只转着这么一个念头:说什么也不能让妈妈死去,说什么也不能……

第二天早晨,洋一同父亲在吃饭间里隔着饭桌面对面坐着。婶婶昨晚住下了,她的饭碗也在饭桌上扣放着。护士梳妆打扮要耽搁很久,据说婶婶替她去照顾母亲了。

父子俩吃着饭,不时三言两语地谈着。大约一周以来,每天都是两个人寂寞地用餐。然而今天他俩的话又比平时还少。伺候着他们的美津也只是默默地给他们添饭。

“今天慎太郎会回来吗?”贤造像等待回答似的瞅了一下洋一的脸。可是洋一沉默不语。眼下他摸不透哥哥的心思,不用说哥哥今天回不回来,就连哥哥到底回不回来他也不知道。

“还是明天早早回来呢?”

这下子洋一不能不回答父亲的话了。

“可是我想学校正在考试吧。”

“原来如此。”贤造若有所思地把话中断了。过了一会儿,他让美津给倒着茶,说道:“你也得用用功啊。慎太郎今年秋天就要当大学生啦。”

洋一又添了一碗饭,没有回答。父亲不让他学他所喜欢的文学,近来只逼他用功,他突然觉得父亲面目可憎。他对父亲的逻辑的矛盾,也不免产生嘲笑的心情:哥哥上大学与弟弟用功,根本是两码事啊。

“阿绢今天不来吗?”贤造随即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大概会来。她说如果户泽大夫来了,就给她打个电话。”

“阿绢那里也够钱吧。因为这次那边也买进了一些。”

“多少闹了点亏空吧。”

洋一也已经在喝茶了。今年四月以来,市场上发生了空前的恐慌。就连贤造经营的商店,由于生意相当兴隆的大阪某个同行突然破产,最近也遇到了垫付贷款的厄运。再把这样那样的种种打击统统算上,至少蒙受了三万元上下的损失——这个情况是洋一偶然听说的。

“但愿亏空不要闹得太大——这么不景气,咱们的店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出事呢……”

贤造半开玩笑地说着泄气话,懒洋洋地离开了饭桌。他拉开纸槅扇,走进旁边的病房。

“汤和牛奶都喝了吗?那么今天可太好啦。不尽量吃可不行啊。”

“要是再能把药也吃下去就好啦,可是一吃药就吐。”

洋一还听见了这样的对话。今天早晨他在饭前去看望,母亲的体温比昨天和前天低多了。口齿也清楚,翻身也显得轻快些。“肚子虽然还痛,但是觉得舒服多啦。”——母亲自己也这么说。而且还有了食欲,也许不像迄今所担心的那样,说不定意外地容易恢复。——洋一窥视着隔壁房间,喜出望外。可是他又多少产生了带迷信味儿的恐惧,担心要是想得太美了,母亲的病可能反而会恶化……

“少爷,电话。”

洋一依然两手着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望去。美津口衔衣袖,用抹布擦着饭桌。告诉洋一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年长的女用人阿松。阿松连手也没来得及揩干,就那样系着袖带[4]站在厨房门口,她身后可以瞥见一把铜壶。

“哪里来的?”

“嗯,是哪一位呢?……”

“真没法儿,老弄不清是哪一位打来的。”

洋一发着牢骚,立即走出了吃饭间。让憨厚的美津听他讲犟脾气的阿松的坏话,他觉得是挺愉快的事。

他去接店里的电话,原来是药店老板的儿子田村打来的,他俩是一起从中学毕业的。

“今天一道去看明治剧团的戏怎么样?由井上主演。井上主演,你会去的吧?”

“我不行,我妈生病了……”

“是吗?那对不起。不过,很遗憾啊。听说小堀他们昨天去看过了……”

洋一这样交谈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从那儿径直上了楼梯,照例走进二楼的读书室。他对着桌子,连小说也无心去看,更不用说是准备考试了。桌前是格子窗。他从窗子往外眺望,对过的玩具批发店前面有个穿号衣的人在用打气筒给自行车轮胎充气。不知怎的,那使洋一觉得心慌意乱。但心又不愿意下楼去。他终于把放在桌下的《汉日词典》当作枕头,一头睡在铺席上。

这时,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没见到的异父哥哥的面影浮现到他的脑际。哥哥同他虽然不是一个父亲生的,他却从来不曾认为他对哥哥的感情不同于世间一般兄弟的感情。连母亲带着哥哥改嫁过来的事,他也是新近才知道的。至于哥儿俩不是同父生的这一点,有一件事他记忆犹新。

当时哥哥和他都还在上小学。一天,洋一同慎太郎打扑克,争胜负拌起嘴来。哥哥那时就挺冷静,不论洋一多么激动,哥哥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平静的。可是哥哥不时地以轻蔑的目光扫视他的脸,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洋一终于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扑克牌就猛地摔在哥哥的脸上。扑克牌打在哥哥的半边脸上,撒了一地。——哥哥当即举手“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别太狂了。”

哥哥的话音未落,洋一就扑在他身上了。哥哥的身体比他魁梧得多。可是他比哥哥莽撞而倔强。他俩一时像野兽一样厮打起来。

母亲听到吵闹,慌忙跑进屋来。

“你们干什么?”

母亲的话音未落,洋一已经号啕大哭起来。哥哥则低着头,绷着脸站在那儿。

“慎太郎,你不是做哥哥的吗?跟弟弟打架,真没出息。”

挨了母亲的骂,哥哥的声音也发颤了,但是顶撞似的回答说:“洋一不讲理。他先把扑克牌摔在我脸上了。”

“你撒谎。哥哥先打的我。”洋一大哭大叫着反驳哥哥,“耍赖的也是哥哥。”

“什么!”哥哥又摆起架势,要朝他迈出一步。

“所以才打架啊,不是吗?反正你岁数大,不让着他点儿就不对。”

母亲护着洋一,推推搡搡地把哥哥拉开了。这时哥哥的眼睛闪露出凶狠可怕的光。

“好呀。”哥哥说着就像疯了似的要打母亲。可是手还没有抡下来,就放出比洋一更大的声音哭起来了……

母亲当时表情如何,洋一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哥哥那气愤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哥哥也许仅仅是由于挨了母亲的骂而动怒的。他觉得不应该进一步去胡乱臆测。可是哥哥到外地去了之后,洋一偶然想起哥哥那个眼神,总觉得哥哥眼中的母亲不同于自己眼中的母亲。而且,由于他还记得另一件事,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三年前的九月,哥哥即将动身到外地的高等学校去的前夕。洋一同哥哥一起特地去银座买东西。

“暂时也要跟大钟[5]告别呢。”哥哥走到尾张町拐角那儿的时候,自言自语似的说。

“所以进一高就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想进一高。”

“净说不服输的话。到农村去可不方便呢。没有冰激凌,没有电影……”洋一脸上冒着汗,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下去,“以后不论谁生病,你也不能马上就回来……”

“那当然喽。”

“那么,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

在人行道上走着的哥哥,伸手揪了一把柳树叶儿才回答他的话:“妈妈死了我也不难过。”

“你撒谎。”洋一有点儿激动地说,“不难过才怪呢。”

“我可不说谎。”哥哥的语调出人意料地慷慨激昂,“你不是总在读小说吗?那就应当能够立即理解世间上有像我这样的人。——小傻瓜。”

洋一内心里为之一惊。他同时清楚地回忆起哥哥要打母亲时的那个眼神。他悄悄打量哥哥的表情,哥哥望着远处,若无其事地走着。

想起这样的事,他对哥哥是否会立即回来越来越没把握了。尤其是如果已经开始考试了,哥哥也许会觉得迟回两三天也无所谓。哪怕迟一些,好歹回来就行——洋一刚想到这里,只听见有人咯吱咯吱上楼梯的声音。他立即跳起来了。

这时,眼睛有毛病的浅川的婶婶弓着上半身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

“哦,在午睡吗?”

洋一感到婶婶这句话带点讽刺意味,他把自己的坐垫向前摆正。可是婶婶没有坐,却挨着桌子坐下来,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小声讲起来:“我有点儿事跟你商量。”

洋一心里直扑腾。

“妈妈怎么了?”

“不是,不是你妈的事。是那护士,可真没办法……”

婶婶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昨天,户泽医生来出诊的时候,那个护士特地把他叫到吃饭间说:“大夫,您看这个病人到底能拖多久呢?要是看来还能拖很久,我想告辞。”这个护士当然以为只有医生一个人在场。可是阿松刚巧在厨房里,全都听到了。于是阿松愤愤地告诉了浅川的婶婶。不但如此,婶婶留神一看,这之后护士对待病人事事都很冷淡。今天早晨就把病人撂在一边,梳妆打扮了足足一小时……

“尽管是雇佣关系,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你说呢?所以依我看,还是换个人好。”

“是啊,那敢情好喽。跟爸爸讲一声……”

洋一想到那个护士竟算计母亲的死期,与其说是生气,心情毋宁是感到忧悒。

“可是,刚才你爸爸到车间那儿去了。我又不知怎么一来,忘记告诉他了。”婶婶有点着急似的,那双烂眼睁得大大的,“我觉得反正要换人,不如早些换。”

“那么跟神山君说说,请他马上给护士会打个电话……等爸爸回来再告诉他就行啦……”

“对,就那么办吧。”

洋一抢在婶婶前面,精神抖擞地跑下了楼梯。

“神山君,请你给护士会打个电话。”

听见洋一的声音,站在店前胡乱放着的商品当中的五六个店员以惊讶的眼神注视着他。神山随即从账房桌后头蹿了出来,他那花哨的斜纹哔叽围裙上还沾着毛线头儿呢。

“护士会的电话是多少号?”

“我以为你知道呢。”

站在楼梯下面的洋一与神山一起查看电话簿。店内的气氛与平日毫无二致,对他和婶婶的焦急心情不关痛痒,这在他心里引起了轻微的反感。

午后,洋一无意中来到吃饭间,看见父亲贤造穿着夏季和服外褂坐在长火盆前,他似乎刚刚回来。姐姐阿绢也坐在那里,胳膊肘支在火盆边缘上。她绾着圆髻,今天没有缠湿布的柔嫩脖颈刚好对着洋一。

“这我怎么能忘记呢。”

“那您就这么办吧。”

洋一跟阿绢打了个招呼,她抬起气色比昨天还坏得多的脸,微微向他致意。然后对他有所忌惮地微笑着,怯生生地讲下去。“您要是在那方面不给想想办法,我也总觉得抬不起头来。那时给我的股票,这次行情也全部下跌了……”

“好啦,好啦,全都明白啦。”父亲神色忧郁,可是仍用打趣的口吻说。

姐姐去年出嫁时,父亲答应分给她的那份家当,一部分至今还没兑现,其实大概落空了。——洋一知道这个情况,故意远远离开长火盆,默默地摊开报纸来看先前田村邀他去看演出的明治剧团的广告。

“所以我才腻烦爸爸呢。”

“你腻烦,我比你还腻烦。你妈病倒了不算,还净得听你发牢骚……”

洋一听见父亲这样讲,不由得侧耳倾听纸槅扇后面病房的动静。在那里,阿律一反常态,好像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妈妈今天很不好过啊。”

洋一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了一句,一霎时足以打断父女俩的对话。阿绢迅即端正了姿势,瞟了贤造一眼,说:“妈妈的病不也是这样吗?当初我那样讲的时候,要是换个医生,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而爸爸还犹豫不定……”她就这样感伤地责备起父亲来。

“所以呀,不是说今天请谷村博士来看病吗?”贤造终于绷着脸像啐一口似的说。

洋一也觉得姐姐的犟脾气有点可恨。

“谷村先生什么时候来呢?”

“说是三点左右来。刚才我从车间还给他打了电话……”

“已经三点多了——差五分就四点啦。”洋一抱着蜷起的膝盖,抬眼望了望日历上面的大挂钟,“再让他们打一次电话吧?”

“刚才婶婶说已经打了。”

“刚才?”

“说是户泽先生刚一走就打了。”

他们正这么谈着的时候,依然面带愁容的阿绢蓦地从长火盆前站起来就迅速走进隔壁房间。

“好不容易你姐姐放过我啦。”

贤造苦笑着,这才取出掖在腰间的烟荷包。洋一只是又望望挂钟,没有回答。

从病房仍不断传出阿律的呻吟声。不知是否由于心理作用,洋一总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大了。谷村博士怎么还不来呢?当然,从他来说,患者又不只是母亲一个人,这会儿说不定他还没完没了地在会诊什么的呢。不,时钟这就打四点了,再怎么迟,早该从医院出来了。也许现在已经到了店前……

“怎么样?”

父亲的话音未落,洋一从阴郁的想象中解脱出来了。一看,纸槅扇拉开了,浅川的婶婶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神色忧虑的脸。

“看来非常痛苦——医生还没到吗?”

正吸着烟丝的贤造挺没味道似的喷出一口烟,开口说:“真没法儿。——再让他们打一次电话吧?”

“对,只要暂时处置一下……户泽先生也行啊。”

“我去打电话。”

洋一立即站起来。

“哦。那么你就问问先生是不是已经出来了。号码是小石川的×××号……”

贤造还没有说完,洋一已经从吃饭间飞奔到铺着地板的厨房去了。厨房里,系着袖带的阿松在用刨子嗞嗞地削干鲣鱼[6]。洋一从她身旁闯过,匆忙走向店里的时候,美津小跑着迎面而来,差点儿和他撞个满怀,他俩好不容易才相互闪开。

“对不起。”

美津那刚梳好的头发散发着芳香,腼腆地这么招呼一声就吧嗒吧嗒跑向吃饭间。

洋一觉得怪难为情的,边把电话的受话器对在耳边。还没等话务员接,坐在账房桌前的神山就从背后对他说:“洋一哥,是给谷村医院打电话吗?”

“对,谷村医院。”他拿着受话器,回头看看神山。

神山没有朝他看,却正在把大账簿放回铁木合制的书架里。

“那边刚来了电话,美津到里头去传话了吧。”

“电话怎么说的?”

“大概是说大夫刚才出来了——老良,是不是说刚才?”

他喊的那个店员正登上凳子,要把堆在高架子上的成箱的商品取下来。

“不是刚才。说是这就要到了。”

“原来如此。那么美津这家伙,跟我讲一声就好了。”

洋一挂上电话,正要回吃饭间去,偶然一看店里的钟,就纳闷地站住了。

“怎么,这个钟已经四点二十多分啦。”

“哪里,这个钟快十来分钟。现在刚四点十分左右。”神山弯着身,看了看掖在自己衣带里的金怀表,“对,正好四点十分。”

“那么还是里头的钟慢了。这么说,谷村先生太迟啦……”

洋一迟疑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店前,四下里看了看连微弱的阳光也消失了的寂静的大街。

“还没有来的迹象。总不至于不认得我家吧——那么,神山君,我到那边去看看。”

他回头对神山招呼一声,穿上了不知哪个店员脱在那里的木底草屐。然后他就大步流星地朝着汽车和电车通行的大马路那面匆匆走去。

大马路就在离他家的商店五十多米的地方。那里的街角上有一座带库房的商店,一半辟作邮政局,另一半是洋货店。陈列在洋货店橱窗里的草帽和藤手杖摆成新奇的花样,在那当中,漂亮的游泳衣像真人似的伫立着。

洋一走到洋货店前,背对着橱窗,以焦急的目光打量起大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来。这样待了一会儿,可是批发店鳞次栉比的这条横街,连一辆人力车也没拐进来。偶尔开来一辆汽车,原来是挂着空车牌子、车身溅满了泥的出租汽车。

这当儿,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店员骑自行车驰来。他一看见洋一,就手扶电杆,灵巧地把车停在他身边,一只脚仍踏着脚蹬子说:“田村先生刚刚打来了电话。”

“有什么事啊?”洋一连这么说着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扫视熙熙攘攘的大马路。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吗?”

“不,我还要到车间去。——对,还有,老爷说有事找你。”

“我爸爸吗?”洋一刚说到这里,向对面一看,突然把交谈的对方撇下,从橱窗前飞奔过去。街上行人稀少,正好有一辆人力车穿过大马路朝这边跑来。——洋一抢到车的把手前,几乎要举起双手,对车上的青年喊道:“哥哥!”

车夫把身子往后一仰,勉强刹住了车。坐在车上的慎太郎,身穿高等学校的夏季制服,戴着镶白条的帽子,粗壮的双手按着夹在膝间的箱子。

“啊。”哥哥连眉毛也没动一动,低下头看洋一的脸,“妈怎样啦?”

洋一抬头望着哥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突然涌到两颊似的。

“最近两三天病情恶化了——据说是十二指肠溃疡。”

“是吗。那可……”

慎太郎仍然冷冰冰的,没有再讲下去。他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却露出某种表情,那是出乎洋一意料的,却又下意识地渴求的。哥哥这种表情使洋一感到既高兴又惶惑,他急促而结结巴巴地说:“今天看起来最痛苦了——不过哥哥回来得太好啦。——反正赶快去吧。”

慎太郎打了一下招呼,车夫又精神抖擞地跑起来。慎太郎这时仿佛感到,今天早晨自己在上行的三等客车中坐着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他意识到旁边那位气色挺好的农村姑娘跟他肩挨着肩坐着,同时冥想着与其亲眼看见母亲死去,不如死后再到,悲痛也许倒少一些。这么想着,他的两眼却茫然盯着打开的雷克拉姆[7]版《歌德诗集》。……

“哥哥,还没有开始考试吗?”

慎太郎吃了一惊,转过身朝着话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洋一趿拉着木底草屐,紧挨着车跑着。

“从明天起考试。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来着?”

“今天谷村博士要来,他来得太迟了,所以我站在那里等他,可是……”

洋一这样回答着,有点气喘吁吁的。慎太郎想慰藉一下弟弟,可是这种心情一说出口,不知不觉之间就变得平凡了。

“你等了很长时间吗?”

“可能等了十分钟吧。”

“刚才那儿好像还有个店员——喂,就在前面。”

车夫走过了五六步,兜了个圈儿,将车把撂在店前。这个装着厚玻璃门的店铺,慎太郎毕竟是感到怀念的啊。

一小时后,在店铺的二楼上,以谷村博士为中心,贤造、慎太郎、阿绢的丈夫等三人愁容满面地聚在一起。谷村博士给阿律诊断完了以后,为了听取诊断结果,他们把博士请到楼上来了。

体格魁梧的谷村博士呷了一口端给他的茶,粗大的手指摆弄了一会儿露在西服背心外面的金链子。他环视一下灯光照耀下的三个人的脸,说道:“你们请了那位经常给她看病的姓户泽的医生吗?”

“刚才让人给他打了电话。——他说立即就来,对吧?”贤造叮问似的回头望望慎太郎。

慎太郎仍穿着制服,拘谨地跪在跟博士面对面坐着的父亲身旁。

“嗯,说是马上就来。”

“那么等那一位来了再谈吧。——天气老不见晴啊。”谷村博士说着掏出了摩洛哥皮革的烟盒。

“看来今年梅雨期很长。”

“总之,最近天气和财界情况都不佳,不好办啊……”

阿绢的丈夫也从旁口齿流利地插了一句话。这位正好来探病的年轻的绸缎庄老板蓄着短胡,戴无框眼镜,他的服装毋宁说像是律师或公司职员。慎太郎对他们这样的谈话感到很不耐烦,一个人固执地默不作声。

经常给他家的人瞧病的那位姓户泽的医生过一会儿就来了。他身穿黑色熟罗和服外褂,略有醉意。他同谷村博士是初次见面,殷勤地寒暄一番后,就以浓厚的东北口音向坐在斜对面的贤造问道:“诊断结果已经告诉您了吗?”

“没有,原想等您来到再谈的……”谷村博士的指间夹着一小截纸烟,代贤造回答说,“因为还有必要聆听您的见解……”

在博士的询问下,户泽相当详细地说明了阿律近一周来的病情。博士听到户泽的处方时,稀疏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慎太郎注意到这一点,心里直嘀咕。

可是交谈告一段落时,谷村博士安详地点了两三下头。

“是啊,明白了。当然是十二指肠溃疡。不过,从刚才的诊断来看,已经引起了腹膜炎。因为病人说下腹部像被顶上去那样痛……”

“哦,下腹部像被顶上去那样痛?”

穿着斜纹哔叽裙裤的户泽,把两只粗壮的胳膊肘撑在腿上,歪了一下脑袋。

一时,人们都屏住气息似的默不作声。

“可是体温怎么好像比昨天低得多呢?……”过了一会儿,贤造才迟迟疑疑地反问道。

然而博士把纸烟扔掉,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才糟糕呢。一方面体温一个劲儿下降,另一方面脉搏却反而增加——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们年轻人也应该知道。”

阿绢的丈夫交抱着胳膊,时而捋捋胡子。慎太郎感到姐夫谈吐冷淡,像外人一样漠不关心。

“可是我诊断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腹膜炎的征候……”

户泽刚说到这里,谷村博士就做了职业性的娴于辞令的答复:“是啊,想必是在您诊断以后发生的。第一,病情好像还不怎么严重——不过,现在总归是患了腹膜炎,那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立即住院治疗怎么样?”慎太郎板着面孔初次插口说。

这话似乎使博士感到意外,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瞅了一下慎太郎的脸。

“现在可不便移动。眼下只能尽量把腹部焐暖。如果疼痛还加剧,就请户泽先生给注射——今晚大概还会很痛的,患什么病都不舒服,这种痛尤其痛苦。”

谷村博士只讲到这里,接着就用忧郁的眼神看了看铺席,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取出背心兜里的怀表看了看,说:“那么我告辞啦。”

身穿西服的博士随即站了起来。

慎太郎同父亲、姐夫一起,对博士出诊表示感谢。可是他一直意识到自己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务请博士在两三天内再做一次诊断吧。”户泽致意后这样说,又低下了头。

“嗯,我倒是随时都可以来……”

这是博士讲的最后一句话。慎太郎远远地落在别人后面走下黑暗的楼梯,不得不深深感到万事皆休。

户泽和阿绢的丈夫回去以后,换上了和服的慎太郎同浅川的婶婶和洋一在吃饭间里围着长火盆而坐。从纸槅扇后面依然传来阿律的呻吟声。他们三人在灯光下无精打采地继续交谈,动辄就觉察出自己不约而同地在倾听那呻吟声。

“这可不行啊。老是那样痛苦……”婶婶握着火筷子,呆呆地凝视着什么地方。

洋一没有回答婶婶的话,却对嘴里衔着E. C. C牌香烟的哥哥说:“户泽先生说不打紧吗?”

“他说两三天内不成问题。”

“户泽先生讲的可靠不住啊……”

这一回慎太郎没有回答,只把烟灰弹到火盆里。

“小慎,刚才你回来的时候妈妈说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说。”

“可是她笑了吧?’

洋一从一旁悄悄地望着哥哥那镇静的脸。

“嗯——可是一到妈妈身边去,不是闻到了挺香的味儿吗?”

“那是刚才阿绢洒了她带来的香水。小洋,那香水叫什么来着?”婶婶像是催洋一回答似的微笑着望望他。

“叫什么?——多半叫什么洒床香水吧。”

这时阿绢从纸槅扇后面悄悄地伸出头来,她面带病容。

“爸爸不在吗?”

“在店里哪。有事吗?”

“嗯,妈妈有点——”

阿绢刚说到这里,洋一立即从长火盆前站起来。

“我去说一声。”

他走出吃饭间后,太阳穴上贴着止痛膏的阿绢两臂交抱胸前,蹑手蹑脚地进来了。她显得有点冷似的在洋一原来坐的那个地方端坐下来。

“怎么样?”

“药还是咽不下去。——不过自从换了这次的护士,单凭上了岁数这一点也让人放心。”

“体温呢?”慎太郎插口说,同时干巴巴地喷出一口烟。

“刚才量的,三十七摄氏度二分……”阿绢把下巴颏儿缩到衣襟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慎太郎,“比户泽先生在这儿的时候又降了一分。”

三人沉默了半晌。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踏地板的声音,贤造跟在洋一后面慌慌张张从店里回来了。

“刚才你家里打来了电话,说是待一会儿请老板娘给回个电话。”

贤造只对阿绢讲了这么一句就走进了隔壁房间。

“没办法。家里有两个女用人,可是一点也不起作用。”阿绢咋了咋舌头,同浅川的婶婶面面相觑。

“这年头的女用人呀。——我家的女用人反而给添了麻烦。”

她俩这么谈着的当儿,慎太郎口衔金嘴纸烟,正陪着寂寞的洋一说着话儿。

“准备应试了吗?”

“在准备。——但是今年没下功夫。”

“还在净作和歌吗?”

洋一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自己也点了纸烟。

“我不是哥哥那样适合考试的人。我最讨厌数学……”

“讨厌也得考呀……”

慎太郎刚讲到这里,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纸槅扇边的护士小声说话的婶婶,隔着火盆对他说:“小慎,你妈妈叫你呢。”

慎太郎把吸了一半的纸烟扔掉,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他像推开护士似的径直走进隔壁房间。

“到这儿来。你妈说有事对你讲。”

独自坐在枕边的父亲努努下巴颏儿向他示意。他按照父亲的指点,挨到母亲跟前坐下来。

“有事吗?”

母亲绾了个梳髻[8],枕着方枕[9],在遮着布的电灯光下,她的脸比先前显得更憔悴了。

“哦,看来洋一不大用功——你跟他好好谈谈吧——这孩子还肯听你的话……”

“是,我好好跟他讲。其实刚才还在谈这件事呢。”慎太郎以比平时大的嗓门回答说。

“好啊。可别忘记——直到昨天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母亲忍着腹痛微笑着,连牙龈都露出来了,“也许是由于领了帝释天[10]的御符,今天烧也退了些,这样下去大概能治好。听美津说,她的叔叔也患过十二指肠溃疡,半个月左右就痊愈了,大概并不是什么难症……”

母亲至今还依靠这种名堂,慎太郎不禁可怜起她来。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您好好吃药吧。”

母亲微微点头。

“那么您现在吃点药吧。”

来到枕边的护士熟练地把装着药水的玻璃管插进阿律的嘴里。母亲闭着眼睛吸吮了两口。一霎时,这使慎太郎感到心里亮堂堂的。

“挺顺利啊。”

“看来这次咽下去了。”

护士同慎太郎亲切地相互看了一眼。

“只要吃得下药,那就好啦。但是会拖些时候,等病好了起床的时候天也热了吧。那就准备冰小豆汤[11]来代替小豆饭发给亲友怎么样?”

慎太郎依然跪着,他想乘贤造这样开玩笑的机会,就势儿悄悄地离开母亲身边。这时母亲突然疑讶地望着他的脸问道:“演说?今晚什么地方有演说?”

他不禁一惊,像求援似的望着父亲。

“没有演说。哪里也没有举办那种活动,今晚就踏踏实实地睡吧。”

贤造一边安抚阿律,一边向慎太郎递了个眼色。于是慎太郎抬起膝来,回到灯光明亮的隔壁的饭间。

姐姐和洋一还在吃饭间里跟婶婶窃窃私议。他们看见他进来,一下子都抬起了头,神色之间似乎想打听病房的消息。可是慎太郎闭口不言,眼神仍然冷冰冰的,盘腿坐在原来的坐垫上。

“有什么事啊?”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气色不好的阿绢,她依然把下巴颏儿埋在衣襟里。

“没什么事。”

“那么妈妈一定是光想看看小慎的脸就是了。”

慎太郎感到姐姐这句话里有故意逗他的语气。可是他只苦笑一下,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浅川的婶婶打破沉寂哈欠连天地对洋一说:“小洋,你今晚通宵看护吗?”

“嗯,姐姐说她今晚也守夜看护……”

“小慎呢?”阿绢抬起薄薄的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慎太郎的脸。

“我怎么都行。”

“小慎还是那么不爽快。我原以为你上了高等学校后会变得干脆一些呢……”

“你怎么了,他今天多累呀!”婶婶用规劝的口吻制止阿绢尖声尖气地说下去。

“今晚不如让他先睡。守夜看护也不限于今天晚上啊……”

“那么我先睡啦。”

慎太郎又点燃了弟弟的E. C. C牌纸烟。他憎恨自己感情淡薄,因为虽然他刚刚看到生命垂危的母亲,内心里却已经轻松起来了……

尽管如此,当晚接近午夜慎太郎才在商店二楼的被褥上躺下来。正像婶婶所说的,他确实感到旅途的疲劳。可是一旦熄了灯,却又辗转不能成寐。

父亲贤造在他旁边安详地睡着。至少近三四年来,他这是第一次跟父亲睡在一个房间里。父亲从来不打鼾吗?——慎太郎时而睁开眼睛,迎着亮光看看父亲的睡姿,连对这样的事都感到纳闷。

可是杂乱地浮现在他的眼帘里的依然是关于母亲的种种回忆。往事既有快乐的,当然也有不愉快的。可是不论什么往事,今天回想起来都一样令人感到寂寞。“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也罢,坏也罢,都无可奈何。”——推成平头的慎太郎这样想着,茫然地枕着散发糨糊气味的方枕。

——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一天,父亲给慎太郎买了一顶新帽子。那是他老早就想要的长檐大黑帽。姐姐阿绢看见了,就说她下月要参加长歌[12]演习会,这次也得给她做一件和服。父亲咧嘴笑着,完全没有把这话当回事。姐姐当即发火了。她背冲着父亲,愤愤地挖苦道:“您就会偏爱小慎。”

父亲多少感到棘手,但是仍面露微笑。他说:“和服和帽子不是一回事吧。”

“那么妈妈呢?妈妈不是前些日子做了一件和服外褂吗?”

姐姐转过身来朝着父亲,突然露出了恶狠狠的眼神。

“当时不也给你买了簪子、梳子什么的吗?”

“对,给买了。不该买吗?”姐姐把手伸到头上,摘下白菊花形的簪子,蓦地摔在铺席上了,“这簪子算得了什么!”

这下子父亲也恼了。

“别做蠢事。”

“反正我蠢。我不像小慎那么机灵。因为我妈蠢呀……”

慎太郎脸色苍白,看着这番争执。可是当姐姐放声大哭的时候,他就默默地抓起扔在铺席上的花簪,哧哧地撕起花瓣来。

“你干什么,小慎!”姐姐几乎像疯了似的猛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手。

“你不是说不要这样的簪子吗?既然不要,我怎么处理也没关系吧?哼,女的算什么,要打架,随时来吧……”

慎太郎不知什么时候哭起来了,他执拗地跟姐姐争夺那支花簪,直到把菊花瓣儿扯个精光。可是他仿佛感到自己头脑里的什么地方异常鲜明地映现出没有亲妈的姐姐的心情……

慎太郎忽地尖起耳朵去听。有人放轻脚步走上黑暗的楼梯。——顿时,美津从楼梯口朝这边小声叫道:“老爷。”

慎太郎以为睡着了的贤造立即从枕上抬起头来:“什么事?”

“太太有请。”美津颤声说。

“好,马上就去。”

父亲下楼后,慎太郎睁着大眼睛,像要把家里的动静全都听进去一般,浑身绷得紧紧的。这时不知怎的,与现在的心情毫无关系的和平的回忆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际。

——那也是上小学的时候。他一个人由母亲领着,到谷中的墓地去上坟。那是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墓地的松树和树篱当中,辛夷开放着白花。母亲来到小小的坟墓前,告诉他说这是父亲的墓。可是他站在墓前,只随随便便鞠了个躬。

“那就行了吗?”母亲边供上水,边朝他微笑着。

“嗯。”

他对容貌也记不得的父亲感到漠然的亲切,但是对这个孤零零的石塔却生不起任何感情。

母亲随后在墓前合掌片刻。这时从附近什么地方传来了似乎是气枪射击的声音。慎太郎撇下母亲,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他沿着树篱兜了个大圈子,来到路面狭窄的通道。——那里,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和两个像是其弟弟的孩子在一起,一只手提着气枪,带着遗憾的神色仰望着树梢——那棵不知名的树,梢头的嫩芽朦朦胧胧的。

这时,他又听见了有人“咯吱咯吱”登上楼梯的声响。他突然感到不安,抬起半截身子朝着楼梯口问道:“谁呀?”

“没睡呀?”

那是贤造的声音。

“怎么啦?”

“刚才你妈说有事,所以我下去一趟。”

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说着,又躺到自己的被褥上了。

“有事?病情恶化了吗?”

“嘿,说是有事,我就去了,她只说如果明天去车间的话,单衣就放在衣柜的上层抽屉里呢。”

慎太郎怜惜母亲。与其说是怜惜母亲,不如说是怜惜母亲那做妻子的心情。

“可是真难办啊。我刚才去了一趟,好像痛苦得厉害。而且她说头也痛,一个劲儿晃悠着脑袋。”

“去请户泽先生再给打一针怎么样?”

“说是不能老打针——其实横竖是无可救药了,总希望给她减轻点痛苦啊。”

贤造似乎透过黑暗在凝视慎太郎的脸。

“你妈又没造过孽……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罪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慎太郎觉得跟父亲相对无言,怪憋得慌的,就问道:“大伙儿都还没睡吗?”

“婶婶躺着呢。至于是否睡得着,就……”

父亲说了一半,突然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而听。

这次是阿绢,她上了一半楼梯,从那儿压低嗓门招呼道:“爸爸。妈妈叫你来一下……”

“这就去。”

“我也起来了。”

慎太郎把薄棉睡衣甩在一边。

“你用不着起来。要是有什么事,我马上来喊你。”

父亲匆匆跟着阿绢又一次下了楼梯。

慎太郎盘着腿在被褥上坐了一会儿,随即站起来扭开了电灯。然后坐在那儿,在晃眼的灯光下茫然环视四周。他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母亲不一定是有事才打发人来喊父亲,说不定实际上只是想让父亲到卧榻旁边来就是了。

他偶然看见桌子下面落着一张写了字的格纸,就漫不经心地把它拾起来。上面写着:

献给M子……

接着就是洋一作的和歌。

慎一把那张格纸一扔,枕着双手,仰面躺在被褥上。一瞬间,有着一双明眸的美津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慎太郎一觉醒来,二楼上窗户缝已经透亮,姐姐阿绢和贤造在小声谈着什么。他立即起来了。

“好的,好的,那么你去睡吧。”贤造对阿绢说,随即匆匆下了楼梯。

窗外的房瓦上发出瀑布倾泻般的声音。在下大雨——慎太郎这么想着,马上把睡衣换下来。

正在解衣带的阿绢略带讽刺口吻对他说:“小慎,早上好。”

“早上好。妈怎么样?”

“折腾了一宿……”

“睡不着吗?”

“她自己说睡得不错,可是从旁边来看,其实连五分钟也没睡踏实。而且还说胡话——弄得我半夜里直害怕。”

慎太郎换好衣服站在楼梯口。从那里看得见厨房的一端,美津撩起和服下摆,用抹布揩抹着。——她听见他们说话,立即把下摆撂下来。他扶着黄铜扶手,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下楼去。

“胡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说:半打?半打不是六个吗?”

“头脑有点不清楚吧。——现在呢?”

“现在户泽先生来了。”

“真早啊。”

等美津走开后,慎太郎才从从容容地下了楼梯。

五分钟后,他走到病房一看,户泽刚给母亲注射完强心剂。坐在枕边的护士正在护理母亲。就像父亲昨晚说的那样,绾着梳髻的母亲不断地在白色方枕上晃动着脑袋。

“慎太郎来啦。”

坐在户泽身旁的父亲对母亲大声说,然后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在户泽对面坐下来,和父亲正好相对。在那里,洋一两臂交抱,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

“握握妈妈的手吧。”

慎太郎按照父亲的吩咐,两只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渗出冷冰冰的黏汗,潮糊糊的令人发怵。

母亲一看见他的脸,就用眼神向他打了个招呼,随即又望着户泽说:“大夫,已经不行了吧。手好像开始发麻了。”

“哪里,没事儿,再忍耐两三天就成了。”

户泽在洗手。

“很快就会舒服起来的。——哦,形形色色的东西可摆了不少呢。”

母亲枕边有个盘子,大神宫[13]和氏神[14]的护符,与柴又[15]的帝释天雕像并排放着,多得几乎放不下了。

母亲举目望着这个盘子,气喘呼吁地回答说:“昨晚……太……痛苦啦——不过今天早晨,肚子痛得没那么厉害了……”

父亲小声对护士说:“看来有些大舌头……”

“嘴里发黏吧。——请用这个给润点水。”

慎太郎从护士手里接过浸上水的笔,放在母亲的嘴唇上润了两三次。母亲用舌头咂着笔,吸吮那一点点水分。

“那么我还会来的,完全不必担心。”户泽收拾完皮包,朝着母亲大声说。

然后,他回头望着护士说:“那么在十点钟左右再注射剩下的药吧。”

护士只是嘴里应着,露出好像有些不服气的表情。

慎太郎同父亲把户泽送到病房外。旁边的房间里,今天早晨婶婶也独自失神落魄地坐着。

户泽走过婶婶面前时,对她恭恭敬敬的问候只是简慢地点头致意,却对跟在后面的慎太郎说:“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啦?”

他立即发觉问错了人,就笑起来,笑得那么愉快,以致令人产生反感。

“实在抱歉——我以为是令弟呢……”

慎太郎也苦笑了。

“近来一看见令弟就谈起考试的事。这是由于我的儿子也在准备考试的缘故吧……”

户泽穿过厨房的时候还在咧着嘴笑。

大夫冒雨回去以后,父亲留在店里,慎太郎急忙回到吃饭间。那里,洋一叼着纸烟,坐在婶婶身旁呢。

“困吧?”慎太郎把膝盖顶着长火盆的镶沿,蹲下来,“姐姐已经睡啦。你也抓空儿到楼上去睡一觉吧。”

“嗯——抽了一夜烟,舌头都发麻了。”洋一愁容满面,把还没抽多少的一大截烟狠狠地扔进火盆,“不过还好,妈妈不哼哼了。”

“看来松快一点了。”婶婶在烧炉灰,好给母亲装在怀炉里,“她好像一直折腾到四点钟哩。”

这时,阿松从厨房伸出头来,她那银杏髻都松开了。

“老奶奶,老爷说请您到店里去一下。”

“好,好,现在就去。”婶婶把怀炉递给了慎太郎,“那么,小慎,你照看妈妈吧。”

婶婶说完就走了出去。洋一忍住哈欠,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也去睡一觉。”

只剩下了慎太郎一个人,他把怀炉搁在膝上,沉吟起来。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要考虑什么。望不见的房顶上空响彻着暴雨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这时护士慌慌张张地从旁边的房间跑了进来。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慎太郎立即站起来,刹那间已飞奔到旁边的屋里。他伸出健壮的两臂紧紧地抱住阿律。

“妈,妈。”

母亲抱在他怀里,身体颤抖了两三次,然后吐出了青黑色的液体。

“妈!”

那几秒钟,谁都没有来,慎太郎大声喊着妈,拼命凝视着业已断了气的母亲的脸。

[1] 英语,意为“我不知道”。

[2] 原文作“半纸”,习字、写信用的日本纸,长24厘米、宽34厘米左右。

[3] 墨色是一种迷信,让人用墨画押,根据其色泽判断吉凶。

[4] 袖带是日本妇女劳动时斜系在两肩上的带子,在背后交叉,把和服的长袖挽起。

[5] 日本东京的第一座大钟是1871年装在浅草马道的一座楼房顶上的,以后其他地区也予以仿效。

[6] 干鲣鱼须用刀或刨子削,做佐料。

[7] 雷克拉姆是德国的一家出版社,以出版袖珍本的丛书《雷克拉姆文库》闻名。

[8] 把头发卷在梳子上绾成的发髻。

[9] 将两头扎紧,里面填荞麦皮的枕头。

[10] 帝释天是佛教中与梵王一起护佛法的神。又是十二天之一,是东方的守护神。

[11] 夏天吃的一种冷食,在红小豆汤上撒以刨冰而成。

[12] 长歌是江户长歌的简称,配合三弦、笛子等唱的一种歌曲,常与歌舞伎配合演出。

[13] 指伊势大神宫,是日本皇室的宗庙,在三重县伊势市。

[14] 氏神即氏族神,把祖先之灵作为神祭祀,也指土地神。

[15] 柴又是东京葛饰区的地名,有题经寺,供祭传说是镰仓时代的和尚日莲(1222—1282)手刻的帝释天雕像。